好友笑了起来:“同学,面对现实好不好?你已经不是那个无法自救的小孩子了。他说归他说,你听着就是,为表孝顺顶多再答声‘好’——谁规定你对他的话必须入心入髓?作为成年人,咱应该有能力把握自己的悲喜了。”
我头顶的黑寂夜空,似乎啪地电光火石了一下。
即使已年过三十,但我仍惯性地看我爸的脸色。记得有一回我升职加薪,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主动发短信给我表示祝贺,当然少不了还有鞭策。为此,虽然我内心并不那么认可那份工作,但仍然瞪起一双空茫的眼睛奋力去做。
他对我的婚姻貌似不甚满意,他和我妈就去过我们的新家一回,还趸着一张脸,连饭都没吃就走了。那么,我只有……换人?
这已是多年来无形而坚牢的家规。就像冬冷夏热、桃红李白一样宛若天条。打破它?别说言“不”,就是讨喜的表情没有跟上,我爸也会当场黑脸。
维持现状?为什么在别人眼里我是“幸运颖异女子”,却很少能感到放松与安宁带来的持久喜悦?我究竟在焦虑什么、害怕什么?担心一旦破冰,这个家会散掉,我将失去这世上唯二与我有直系血缘关系的亲人,甚至会触怒这个世界,令我连眼前这点可怜的立足之地一并尽失?
我来不及多想,每天被这座外表光鲜内里破旧的都市战车哐啷啷拖着四处应战。直到有一天,坐在偌大的复式房子里,我发现自己除了还能喘气其余一无所有——就算你们说下天来,说我如何能干努力优秀成功不麻不丑什么的,我就是自以为一无所有。这是我自己感受到的、坚持以为的、不打算收回的,您爱怎么看就怎么看吧。
因此唾弃我、冷落我,当我是氮气、狗屎、千古逆贼……随您。
如果……我爸知道我此刻的感受,会怎么想?
呵,我太累了,对不起老爸,我顾不得您了。您保重。
于是,我故作冷静地写道:
一个好的教养关系,应当在孩子14岁以前已经完成。如果过了18岁,甚至过了28岁,父母还对孩子指手画脚、喋喋不休,那真是做父母的至大失败。与其说是父母对子女不满意,不如说是父母对自己本身的人生不满,且乏力改善。
有时候,对父母也要斩断情丝,理性相待。倘不如此,很可能被一同拖下泥潭。唯有自保,才能助人。
——博得大片叫好。有人问我何以洞察若此,呵,因为我仍在奋力切断着每一丝通向我爸的牵连,只觉像条自断手足的蜈蚣,永远切不完地切着。
我承认,常常痛得眼前发懵地好容易切断一条腿,却立刻又有十条葳蕤有力地生出来。但在持之以恒地切除或者说死磕下,我渐渐发现,我竟渐渐有了些许梦想中蚯蚓的雏形——
起码我不再纠结他和我妈的相处模式。他们爱怎么吵就怎么吵,怎么吵也分不开;爱互相折磨,爱涉嫌肉麻地体贴入微;爱控制,爱被控制;爱互相瞧不上,爱将来死后躺进同一个石棺……那是他们两个人的事。我除了祝福,没有别的义务,也没有别的权力。
我不再接受他对我的评判。而且是任何评判,纵然有矫枉过正之嫌,总好过窒溺于陈腐的过往。我感恩于身体里有一半来自他的血脉,但我们当然不是彼此。
15岁以后,对于我的人生指手画脚,是他蒙昧的越权。对于他指手画脚的奴性屈服,是我蒙昧的懦弱。就算是所谓赞美也不要——他以为的好,亦与我无关。
跳出深邃到可怖、漫长到可耻的圈囿,我发现自己比任何时候都爱他。
探头张望,我遥见一个无助的小男婴,刚出生就因战火纷飞而躲进深山,一双小小的、干净的眼睛在旷野间张皇四顾,映下的全是大人的愁容、稚童的哀嚎。逃难中更被6岁小堂姐不慎压在身体下几乎窒息,被发现时已面色青淤,没有了知觉……
严厉的父亲从未给过他好脸色,他越发立志要强。或者说,立志讨好他父亲所代表的“正大光明”。胜在够聪明努力,他一路走得还算畅通,从乡村走出的他,读了知名大学,娶了书香世家的太太,做了教授,获奖无数……
只可惜他很少有真正的快乐,因为就算累死,他也不可能讨好每一个人。
现在的我只想飞身回转,去泛黄时光里抱一抱那个被孤独地搁置在荒野马车上的婴儿,并且抚一抚那个被严父吼得泪都不敢流的小男孩焦灼的脸庞……
看过一个视频,久不能忘——宝宝在母腹中的每一天,爸爸都会对着妈妈的肚子温柔呼唤:“宝贝,我是你爸爸。”宝宝出生后啼哭激烈,爸爸探头轻唤“宝贝,我是你爸爸”,小家伙居然一下子就不哭了,冲着爸爸的方向,用七斤重的平生气力,绽出一个硕大的甜笑……
那一瞬间,我流泪了。我不知道我在母腹中时,我爸是否也曾这样温柔地呼唤我,但我相信,彼时近中年、渴盼为人父的他,立志想要“做个好爸爸”的心情是一样的。
只是……没错,世上每个孩子都是独一无二的,每个爸爸也都不尽相同,我坚信他们每一位都已竭尽全力——嗯,就像我爸一样。